雨,悬在天际,不愿落下。
洛城外的茂密丛林望不见尽头,光照被挡在树梢外边,蔓生的荒草中立着两座不高不矮的坟茔。
一个人,提溜着一大坛烈酒,左手搭着右边的墓碑,右脚随性地搁在左边的土堆上,他脸上挂着微微笑容,笑中却夹杂三分惨淡。
人是何望舒,两座墓碑上分别写着十一与十二,“之墓”二字用遒劲有力的碑体镌刻在下方,快被生出的杂草淹没。
他上一刻还在洛城,一边盯着墨宗一行人的行踪,一边与秋舫交代了接下来要算的账,这一刻便从墓碑后面扒拉出一坛老酒提在手中,像是早已准备于此。
“你们,整两盅?”
他喃喃道,提着酒坛子的手颤抖着与两座墓碑各自碰了一下,清脆的声音在林中回响。
这一句话,像对天说,也像对坟茔说。
十八年前,离洛城百里开外的地方起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,至于为何是在城外,自然是因为那些道行高深的大能们,怕使洛城生灵涂炭,才发善心,寻了一处荒无人烟之地动手。
那场大战究竟有几方势力参与其中、究竟战了几天几夜都已经无法考究了,反正最后稳稳做大的只得东极门与墨宗两家罢了。那一战之后,不知道有多少宗门帮派从此销声匿迹,更不知道有多少死伤者与人间阴阳两隔。
何望舒只知道,他与熊珺祺丢了两位师弟。
从墨宗手里丢的。
他大口灌着酒,酒自唇边浸下,两道涓涓细流打湿了胸口的衣衫。
“老九去给你们找场子了。”
何望舒仍在喃喃自语,他放下酒坛,一把扯过衣袖,拭去嘴角残酒,将目光投向远处。
于无声处听惊雷,雨还是不肯下。
吴秋舫抬头望了望天,秋风习习,带来几分秋寒,几分暗香,少年郎不禁裹了裹衣衫。
“吴师弟,你们这喝得也了太多些。”
刚出洛城城门,城头上立着金甲银旌,城头下的赵芸竹与吴秋舫并肩而行,正悄悄责怪着后者,眼中不时打量张启背上醉意正酣的李长风。
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他不想将责任一股脑地推在李长风身上,也不想再去接话。
因为,他知道道路尽头,便是他们同行的尽头。
一行人的最前边,骨魔使与芦戌道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。
“骨先生,不如就送到此处。”
芦戌道人拱手欠身,微微施礼。
“百里虽长,不及情谊之深,容我再送道友一段。”
骨魔使欠身还礼,皮笑肉不笑地说道。情谊之说固然是假,但墨宗有一规矩,送客必至百里开外,这却是真事。
正午的宴请,芦戌道人与叶云爷孙二人相比,明摆着落了下风,甚至没能饱餐一顿,便匆忙启程回山,这份遭遇不免令他心中不平,见骨魔使此刻给足面子,自然也欣然接受。
“你们,可能御空?”
芦戌道人回头朝着众位弟子说道,说是你们,实则仅指秋舫与张启二人而已,一来秋舫道行低微,此刻瞧上去未入第四类人之境,要他御空便是奢求;二来张启身背李长风,不知行动是否受限。
“师父,我不碍事,只是吴师弟,哼。”
张启冷哼道,时刻不忘嘲讽秋舫。
“无碍,我助师弟一臂之力。”
赵芸竹嘴角一挑,淡然笑道。这一臂之力果真是一臂之力,她的右手握住秋舫手臂,看来是要借力拖他一层。
芦戌见状,一拂衣袖,御空而起,徵侯山众人尾随而上。骨魔使往半空中瞧了一眼,同样跟上。
秋舫借着赵芸竹的一臂之力腾在空中,目光深邃地往前张望一眼。
百里之外,有三两颗雨滴落下。
熊珺祺束发在后,跨坐于石道之上。一柄长剑孤悬身畔,剑柄静静依靠在岩石之上。
他黑眸轻薄,心事深藏,宛如千年坚冰,淡然不惊。
荏苒十八年,让曾经坑坑洼洼的战场铺满了杂草,修真者的鲜血已经渗透土壤,掘地七八尺,或许才能挖出一捧枯骨。
一阵风吹来,吹散熊珺祺的回忆,他在等待,既等这一天,又等一行人。
天际的边缘,冒出几个黑点,骨魔使与芦戌道人一行人的身影御空而来,他们正是熊珺祺要等的人。
剑鸣声冲天而起,惊扰众人。
骨魔使与芦戌道人定睛一看,冷面男子埋头看剑,袖管在风中轻轻飘荡,俊逸的剑眉很直,拧在一起,更带一丝冷冽。
在旧地,遇旧人,必提旧事。
骨魔使知道颤抖着发出鸣叫的剑,等的是他。
一步,两步,三步...一行人自空中落下,小雨滴答,眨眼间便没入他们的衣裳。
秋舫侧目望着他的十师叔,脑海中想起何望舒借黑鸟之喙所说的话:“一会出城,若遇老十,助他一臂。”
秋舫还记得,何望舒的声音极其怪异,像兴奋,像悲哀,像一种解脱,他不明白为何熊珺祺正坐在石道之上,只知道有一笔账,今天要算算了。
“这位道友,也是修剑?”
芦戌道人一眼便瞧出熊珺祺剑道修为定然不弱,抢先开口道。
东极门的老九与老十两人,平常声名不显,何望舒是不爱问世事,熊珺祺也是深居简出,只顾潜心修剑。所以徵侯山的人只知东极门二代弟子仍有十人,却不知其中一人不修符道,反修剑道。
“与你无关,要走便走。”
熊珺祺冷冷道,目光寒如冰霜。
“道友此言未免太...”芦戌道人见对方开口吐刺,眉头一蹙,正想上前说道一二,却让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。
“芦戌道友,此人是东极门的熊珺祺。”
骨魔使伸手拦住想要上前的芦戌道人,脑海里思虑万千,此地此景,他也曾想过,甚至知道迟早有这么一日。
十八年前的混战之中,东极门的老十一和老十二正是他与另外两名墨使联手杀死,这些年双方势力极速膨胀,还在都保持一定克制,高层人物之间并没有重提那段血仇。
但今日,他也明白,熊珺祺是寻仇来了。毕竟前些日子又是自己暗中使计,伤了回门路上的东极门老八曹子步,打破了高层之间保持克制的现状。
“东极门,居然也有修剑者?”
芦戌道人狐疑道,自打东极门开宗明义以来,在徵侯山眼中都属于叛出去的符道分支,心中认定了绝不可能有人修炼剑道,自然有此疑问。
“今日我只要他的命,你离去,我不拦你。”
熊珺祺咬紧牙关,一字一顿道。
“哼,口出狂言。”骨魔使低喝一声,人不人鬼不鬼的脸上露出狰狞的冷笑。
芦戌道人却还想端起他正道人士的架子,捋了捋长须,不紧不慢地劝说道:“道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。据我所知,东极门与墨宗确有纷争,但有什么事是不能...”
不待他说完,熊珺祺便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,斜睨众人一眼道:“那你们一起吧。”
话音一落,剑鸣再起。
长剑泛着寒霜与杀意,横在骨魔使与芦戌道人面前。
“熊珺祺,休要欺人太甚。”骨魔使自恃有人助力,并不觉得会败,但心中仍不敢大意,凛然道。
熊珺祺却不答话,只是低头看了一看手中长剑。
人生一梦,白云苍狗。无论旧事在回忆的尘埃里埋葬多少个年生,羁绊也永远不会随之消散如烟。既在人间,那便无人可以避开恩怨情仇。
老十一与老十二入门最晚,年纪确实与何望舒与熊珺祺相近,亦如巫马朔、晏青云与周宗三人之间的感情,他们四人一同修炼,一同玩乐,一同去闯风风雨雨。
只是如今,身死如灯灭,他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放得下,但仇人相见之时才知道,那不过是躲了十八年罢了。
有一剑的杀意从他胸中涌起。
芦戌道人提剑的手捏得很紧,但他心却很宽,只是嘲弄道:“我瞧道友孤身一人,是不是也太不将我们放在眼中了一些。”
说罢,芦戌道人伸手往后一指,徵侯山四名弟子已经摆开了阵势,当然,那醉得一塌糊涂的李长风并不在内。
“一起出手?”
熊珺祺惜字如金,脸转向易容后的吴秋舫。
芦戌道人见熊珺祺朝着吴秋舫问道,脸上的嘲弄之色愈加浓烈。
“哈哈,他早已拜入徵侯山,现在是我座下弟子,你说他是跟我们一起还是跟你一起?”
想起自己得了这么一个天资聪慧的宝贝徒儿,芦戌道人再也装不出平常那副拿腔捏调的矜持,开怀大笑了起来。
“是吗?”
熊珺祺反问一句,若是告诉他所谓的弟子不过是东极门派来玩弄他们的人,恐怕这道长当场便会吐血三升。
“十师叔已交代弟子。”
秋舫突然恭敬答道,在场之人面露惊愕,但从这短短一句话中还不能窥探事情的全貌。
“来。”
熊珺祺唤道。
秋舫一个起落,便至熊珺祺身畔。
“徒儿,你?”
芦戌道人手指着吴秋舫,瞪大眼睛问道,不知是得而复失的悲痛,还是不解此状的疑惑,令他不敢问出下一句话来。
“抱歉,诸位。”
到底是少年心性,虽然心中带着一丝惭愧,但亲者快,仇者痛的事情,令他心中暗爽。
念及于此,秋舫摇身一变,露出那张俊逸斐然的脸,嘴角勾起微微笑意,平视着众人。
“师父,他是东极门派来的人!”
张启看破此局,连忙喊道。
“闭嘴!”
芦戌道人怒目圆睁,须发横竖,眸中迸出阴鸷冷冽的寒光,咬牙切齿道:“好啊好,贫道纵横人间数十年,竟着了你这样一个毛头小子的道,今天不扒了你的皮,我也无脸回山!”
话音一落,长剑在手,直向秋舫逼来。
“要取你们性命的,是我!”
熊珺祺目光凛冽,剑随声动,直向芦戌道人与骨魔使而去,瞧得出他是要以一敌二。
“师弟,你骗了我们?”
在场的三位第三类人抢先动手,显然是将吴秋舫交给张启和赵芸竹料理,毕竟在他们眼中,秋舫甚至还没离开凡人的境界。
“对不起,赵...姑娘。”
秋舫略带歉意地说道,毕竟立场不同,兵刃相向也是无奈之举。
“师妹,你歇会,他那点修为,都不够我塞牙缝的。”张启冷然道,显然未将吴秋舫放在眼里。
赵芸竹怔怔地没有答话,她似乎不愿相信自己维护多日的师弟竟是个骗子。
秋舫也跟着沉默下来。
“哼,提剑吧。”
张启嘲道。
“不必。”
秋舫冷冷说道。话音一落,他的指尖蓝光骤起。
雨声,渐渐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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